关于政治问题最荒谬的讨论,就是「讨论」这些话语本身。不同人释义这些话语符号的所指时,查照的是不同的词典*。
在所有关于政治的话语里,唯一具备确定性的是修辞手法。然而在这里,修辞是一条密文。直至共同掌握密文破译方法,话语才真正开始成为「讨论」。此时,讨论话语的所指已经变得不重要,又或者,已经变得不那么具有时效性——可以换一种说法:话语失去了当下性、在场感。
讨论政治时,没有什么是不需要解释的;相反,一切术语都值得、甚至必须在每次讨论中反复解释。任何一个概念,哪怕直观得就如与生俱来的人类天性,在任何一次具体的讨论中仍须重审其释义,以便讨论者确认概念的意指。
——这便形成了政治讨论的困境。话语变得庞杂而琐碎。即便为了使用某个「众所周知」的术语,都不得不赘述冗长的脚注。逻辑的链条不断中止于脚注文本(甚至关于脚注的脚注)。你所期待的活泼对话,变成了我乏味的引据陈述。
有一种讨论政治的话语,可能会显得相对轻松顺畅。有人称之为「共产中文」。
共产中文或许是Roland Barthes所谓「马克思主义式写作」的另一种称呼,甚或是更进一步的「斯大林式的独断性写作」。
[……]区分善与恶的定义一直支配着一切语言,没有任何字词是不具有价值性的,[……]在命名与判断之间不再有任何耽搁,[……]最终一种价值被表达出来以作为另一种价值的说明。
Barthes举了幽默的例子:「某一罪犯从事了有损国家利益的活动」——如果「有损国家利益的活动」是一项「犯罪行为」,那么这一句子的语义就是在作如下断定——这个罪犯犯了罪——同义反复在此形成了某种超越修辞学的语言特征。
而今所谓的「共产中文」或许更像是Barthes所说的「左翼神话」,一种「保持政治性的言说方式」。Barthes提供了一项简单推论:如果「神话」是去政治化的(dépolitisée)言说,「保持政治性」就可算是反神话式的言说。
[……]左翼神话为简陋、枯瘠的神话,本质上贫瘠的神话。它不懂得繁殖;它按照指令(订单)生产,只具有短暂而有限的视野(观点),创造力不足。它缺乏的主要能力,就是虚构。它无论做什么,在其自身上总残存着某种生硬而直露的痕迹,某种刻板套话的味道:明确地说,它残留着枯燥乏味之气。
在工具性的层面,所谓的「共产中文」与其他为意识形态服务的文本有着几近相同的目的性。然而,比起被权力话语和神话言说方式精心雕琢的意识形态文本,共产中文是相对拙劣的一类——它那颇被诟病的口号式语调、宏大叙事术语,像是一组前现代的广告语,直白、富于规训感且易于辨识。这便是一种言语技术的政治化,它并不如将政治语言审美化那般充满戏剧性。⁑
这是一个神话不那么流行的年代。然而这个年代也并不罕见神话体的修辞,只是稀缺新的神话——神话都已改名作「迷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