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estheticization of Politics

首先是如何翻译。想不起自己最早从何处读到「政治艺术化」这一译法,但它确实在我的记忆中占据了最先入驻的印象;另外也有「政治审美化」「政治美学化」等译法可以见到。

Politics译作「政治」而非「政治学」基本易于接受,这也是诸多译本的共识。很显然本雅明并没有在学科比较的语境中讨论这些概念,因而politics被理解成广泛的或说总体性的政治相关的人、物及活动是自然且贴切的。

Aestheticizationaestheticize的名词化,字面上较为直接的译法应该在「审美化」或「美学化」间取舍,而非「艺术化」。于我,「审美化」和「美学化」的高下很难区分。Aestheticization在这里多多少少、甚至相当明显地指向了康德哲学的传统。我理解的aestheticization为:审美化,并处于康德传统的美学语境中;美学化,侧重关于艺术作品或艺术发展史的认知。——后半句可以通过列举具体化的表述来补充阐释,比如所谓的为艺术而艺术,比如未来主义及稍后涌现的诸多先锋姿态的文艺思潮。似乎每每诠释本雅明的aestheticization of politics,意大利未来主义总要时不时地被拉到现场;这些讨论也都不可避免地要指向法西斯主义。

到这里,我反又青睐起「政治艺术化」这个富有诠释意味的译法。它至少明确指出:当使用这个短语时,可能涉及的美学概念主要源自那些相对具体的、围绕艺术认知及艺术史的研究。不过「艺术化」这一表述容易在传播过程中形成脱离学院的伪象,或滑向类似大众媒体风格的措辞。当然,「大众媒体风格」跟本雅明语境中的大众媒体并无直接关联;这里说不到菲林,说不到照相术或电影。


此篇的初衷,是希望再度整理自己对「政治美学化」的理解。实则,只是将aestheticization of politics重新写进一对引号里。

康德哲学的传统下,美学隐喻了独立的、自律的知识体系及思辨方法。所以「审美」成为一门「学」。也因此,政治美学化在某种意义上可以替换成政治科学化或政治学科化。形成了一门学科,姑且命名为「美学化了的政治」,注意,它不是「政治学」。跟美学或自然科学类似地,「美学化了的政治」在自成的体系内不断证伪,不断翻新;以某种抒情口吻来说,它获得了对自身历史化的可能性,并持续书写一部批判的历史。作为一门类似十八、十九世纪意义上的美学或自然科学的学科,「美学化了的政治」持续生长为一串自相关的链条,直至某个至高的、终极的形态;正如康德哲学通向了终极意义上的道德。

关于「美学化了的政治」所要指向的终极形态是什么,或许有时我会借用一幅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画面来向自己进行无力的阐释。也有说指向某种类型化的战争形态,也有描述为某种极端精英意识的政治形态——如今也已有了更现成的专名来概括——纳粹。

解读政治美学化必然还要牵扯上两生花里的另一枝,politicization of aesthetics。即便单纯讨论翻译,也不得不考虑她的孪生体。美学政治化?审美政治化?艺术政治化?仅凭文本来直视politicization of aesthetics,思路会产生很多混乱和障碍。——后来才意识到,这个概念的英文表述本就可疑。对他先入为主的印象大概是来自维基百科。


我习惯拿一些既成的名词、事例、现象,简单粗暴地对所谓的politicization of aesthetics进行置换,以便投影出一组相对易记的印象。比如苏维埃政权;比如服务于政治宣传的艺术生产——但事实上纳粹政府也能巧妙地运用工具意义上的艺术;有时我觉得自己可以模糊辨认两者作品的某些差别,却也仅限于趣味层面——比如,共产中国之于样板戏和纳粹之于军服及徽章。

Politicization of aesthetics于我,总是跟多组可感知的艺术作品捆绑到一处。「艺术政治化」的译法在字面上就颇能自明:通过艺术作品所展现的政治形态或政治手法;被卸掉了aura的艺术作品,被某种具体的、有形的人为举动或社会状态所世俗化了的艺术。措辞形式的对称,倒又替「政治艺术化」添多一层理据。


有些细节,想多了就变得一团糟,比如翻译。比如过分纠缠于英文,以至忘记了它的源语。原作由德语写成;即便考虑到它最早出版的是法语译本,对英文转译的计较依然太过缘木求鱼。

Voilà où en est l’esthétisation de la politique perpétrée par les doctrines totalitaires. Les forces constructives, de l’humanite y répondent par la politisation de l’art.

出自 Pierre Klossowski 所做的首个译本,也即最先出版的L’œuvre d’art à l’époque de sa reproduction méchanisée。找一找那对双胞胎,再粗糙地直译一下:

  • L’esthétisation de la politique — aesthecization of the politics;
  • La politisation de l’art — the politicization of art.

出自本雅明的德语原稿Das Kunstwerk im Zeitalter seiner technischen Reproduzierbarkeit,那对双生儿也不难找:

  • Die Ästhetisierung der Politik;
  • Der Politisierung der Kunst.

最早的英译版出自汉娜·阿伦特主编的一本文集,译者另有其人。暂时没能找到此书;但另有一个现成的,出自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戏剧影视学院,译者是 Andy Blunden:

This is the situation of politics which Fascism is rendering aesthetic. Communism responds by politicizing art.

虽然aesthecization of politics的组合被拆散了,但还能找到politicizing art这样的表述。关键事实已然明确,两个短语其实是各归各地占用了「审美化」和「艺术」;在文本形式上,本雅明并没有刻意去构造戏剧性的对称。另一个在英文里多义的单词也变得清晰;德语Politik及其法语语源politique均指向普遍意义上的「政治」,而非学院科目的「政治学」。


唯一完整读过的译本是王才勇的《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内含本雅明同文两稿的翻译,篇尾此句是相同的:

法西斯主义谋求的政治审美化就是如此,而共产主义则用艺术的政治化对法西斯主义的做法作出了反应。

王先生应该主要是从德语翻译,「审美化」和「艺术」两词也区分明确。印象里他作为译者颇受非议。虽然该作中的「aura」本就是个争论点,但王先生在两稿译文里普遍写下的中文语句也委实教人难以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