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复制时代的抒情诗人

隐私,很可能并非是什么天赋的人权意识。

「隐私」是资本主义大都市塑造的一种堪称新奇的人际要素。人首先被遗忘,然后才被赋予隐私。与其说「大隐于市」,不如说「被隐于市」。

侦探小说最初的社会内涵是使个人痕迹在大都市人群中变得模糊。

——本雅明指的是爱伦·坡的作品。「人群中的人*」(l’homme des foules)迫切需要一种自我解救。在发达资本主义时代里,波德莱尔用十四行诗中的意象来释放那些积压于「非意愿性记忆」深处的惊颤;而当下,人们使用便携式摄像头和自拍。

摄影的出现对犯罪学的意义不亚于印刷术的发明对文学的意义。摄影第一次使长期无误地保存一个人的痕迹成为可能。

由此,照相复制技术推翻了波德莱尔的爱,那种迸发于最后一瞥间的爱。


在地铁里低头阅读手机是当代都市人对自我惊颤的另一项缓解。正如本雅明引用格奥尔格·齐美尔所言的那般:

只看而不去听的人要……远比只听而不去看的人来的不安。这里道出了对大都市来说……具有典型意义的东西。大都市的人际关系鲜明地表现在眼看的活动绝对地超过耳听,导致这一点的主要原因是公共交通工具。在公共汽车、火车、有轨电车还没有出现的十九世纪,生活中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场景:人与人之间不进行交谈而又必须几分钟,甚至几小时彼此相望。

阅读是另一种人生经验的寻回方式。然而不知是无意,还是出于某种故意,新闻报道与经验分离的特质被忽视了。新闻是对「追忆似水年华」的一种弃置。

报纸就是使这种可能性变少的诸多情形之一。如果报纸想要使读者把它提供的信息吸收为自己的经验,它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但它想要做的恰恰相反:即把发生的事情从能够激活读者经验的区域分离出来并孤立起来。……新闻报道的基本原则(新鲜、简洁、易懂,尤其还有各新闻条目之间的无关联性)与版面设计和不断的新用语言都同等程度地促成了这一点。

本雅明对媒介、尤其是物质意义上的媒介,总是表现出惊人的洞察力。

达盖尔在新媒体技术上的发明,让波德莱尔震惊并心生畏惧。那些原本应当在记忆档案中暧昧、捉摸不定且随时可能诱发无限想像空间的艺术动机,被银版照相术轻易地捕捉并凝固下来。随之消逝的是艺术作品中的「光韵」——保尔·瓦雷里使用另一套术语体系,他选择的喻体是「花香」:

我们据以识别一件艺术作品的东西是,它在我们身上引发的思想和行为反应根本不能穷尽它或处置它。人们会尽兴地去闻一朵馨香怡人的花儿,这种馨香吸引住了人们,使人无法无视它。没有任何回忆和思想,没有任何行为方式引发或能抹掉这样的效果。

本雅明顺势展开的比喻或许稍显牵强,但用来描述现今社交媒体上的「新闻摄影」却恰如其分:

眼睛对于一幅画永远不会觉得看够;相反,对于摄影照片,就更像饥饿面对食物或焦渴面对饮料一样。


再没有人热衷于古希腊吟游诗人式地述说。或者可以换个表述方式:再没有人愿意认真听取荷马式的转述,更毋论去「相信」;诗史的纪实功能随「传统」一并湮灭。

新闻报道同经验相脱离的另一个原因是,前者没有进入到「传统」中去。报纸大量发行,没什么人还能如此轻易地拥有别人想「听他述说」的东西。在各种各样的传播方式之间,历史性地出现了竞争。

我还是情愿将「传统」理解为艾略特所言的「历史感」,它「迫使你在自己的骨头中不只书写自己的世代,却还伴随着自荷马以来的整个欧洲文学的情感」。


大街在我的周围震耳欲聋地喧嚷。
走过一位穿重孝、显出严峻的哀愁、
瘦长苗条的妇女,用一只美丽的手
摇摇地撩起她那饰着花边的裙裳;

轻捷而高贵,露出宛如雕像的小腿。
从她那像孕育着风暴的铅色天空
一样的眼中,我像狂妄者浑身颤动,
畅饮销魂的欢乐和那迷人的优美。

电光一闪……随手是黑夜!——用你的一瞥
突然使我如获重生的、消逝的丽人,
难道除了在来世,就不能再见到你?

去了!远了!太迟了!也许永远不可能!
因为,今后的我们,彼此都行踪不明,
尽管你已经知道我曾经对你钟情!

——波德莱尔,〈给一位交臂而过的妇女〉,钱春绮(译)

如果听过「love at last sight」这个术语,那么一定不难将它跟波兰诗人辛波斯卡的作品联系起来。绘本作家幾米则用《向左走·向右走》反向诠释了「一见钟情」,重写了波德莱尔《恶之花》诗集里的一个母题。